讲述人
杨成(医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)
故事时间
年9月
1
突然间,我感觉手中猩红色的心脏不再正常地跳动了。
手中只有黏黏糊糊的触感,但那颗血管密布的“生命之源”却不再规律地起伏。
这使我的心中升起一团阴云。但由于正在吻合,我无法抬头看监护仪,于是转问麻醉师:“有早搏了吗?”
“是的。”麻醉师的声音像一根颤动的琴弦,透漏着紧张,“早搏很多,血压也不高。”
听到她的回答,我赶紧停下吻合,抬起头盯住监护仪:余扬的血压现在只有40mmhg到50mmhg,早搏频发——情况不容乐观。
顾不上出血,我赶紧放下心脏,对着麻醉师大声吼出指令,连自己的耳膜也被震得一阵发嗡。
“快用药!快!”
“已经用了!”一旁的麻醉师也十万火急地回应道。
在手术室,时间从来不是以分、秒计算。因为每个毫秒之间的差距都大得可怕,每个微秒之间都可能存在一百种生与死的可能!我们俩人语速飞快,如子弹连射,噼里啪啦从嗓子眼儿里蹦出八个火星溅射的字眼儿,只为争分夺秒地和时间抢人。
可尽管如此,心室颤动还是发生了。
就在我与麻醉师说话的短短瞬间,余扬的心脏开始了危险的颤动。与此同时,他原来充盈的桥血管也失去了张力,血压再次骤降到20mmhg到30mmhg,再加上他三支主要的冠脉都严重狭窄。余扬的心脏、脑等重要脏器正在经历最可怕的热缺血*时间,命悬一线,危如累卵。
*注:热缺血时间指器官从供体供血停止到冷灌注(冷保存)开始的这段时间。这一期间对器官的损害最为严重,因为热缺血时(器官离体后),虽然血流中断,但是器官组织仍继续进行代谢,此时,因氧和各种代谢底物供应缺乏而器官的代谢水平仍高,所以器官缺血损害出现较快、程度较重,又因氧消耗完后,仍可进行无氧代谢,但代谢产物无法清除,可引起酸中毒,代谢必需的养料和酶系统亦有消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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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!电复律!”我不觉中再次提高了声调,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。
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动,迅速跑起来。麻醉师忙着抽药,我则双手按着余扬的心脏,做胸内心脏按压,保持他最基本的血压。
但心脏按压的效果并不好,监护仪显示余扬的血压仍旧很低。而且由于余扬心脏缺血严重,电复律的效果并不好,除颤好几次,心室颤动却仍未停止。
一切都在飞速地进展着,但情况并未有太多好转。
抢救不过短短几分钟,我却生出一种沧桑错觉。一盆名为“恐惧”的冷水从我头顶浇下,淋得我背脊发凉,忍不住狼狈地打了个寒颤。经验告诉我,余扬现在凶多吉少,死神的镰刀已经高高举起,它狞笑着,随时可能将镰刀落下。
……
我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,如果我当时不负责一点,如果我当时少为患者考虑一点,如果不重做搭桥手术的话,余扬现在早已经回到监护室了。就算有问题,也是很多年以后才会发生,何至于现在面对这样生死一线的情况?
然而,悔之晚矣。一瞬间,回家的路也变得那么遥远,那么模糊了……
我脑子里胡乱想着该想的、不该想的。有人说,当危险来临的时候,大脑会在短短一瞬间,将人生过往如走马灯般重映一遍。我向来对此嗤之以鼻,但此时此刻,我的思绪却真的回到了半个月前—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余扬。
2
一个面善的中年男人在床上斜躺着,笑呵呵的,微胖的体型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更显憨厚温和。
“杨医生,你来啦!”余扬欢喜地朝我打招呼,热情洋溢。
我亦朝他点点头:“你好,余扬!”
脑海中的信息逐一浮现串联,与这张淳朴的脸对应上:余扬,男,年出生,和我同岁。家境不算富裕,上要赡养老人,下要教育孩子,工作辛苦,生存压力大,有长期大量吸烟的习惯——余扬的家属曾经来咨询我好几次,因此尽管在这之前俩人从未谋面,我却对他已有几分了解。
“48岁,属猪的哈?”初次见面,为了调和气氛,我明知故问。
余扬又憨笑着点点头,眼睛眯成一条缝,像一道弯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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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金猪好啊,有福气。”看着他的笑容,我打趣道,“所以这次手术你也别太担心,我看了你的报告,问题不大的。”
我安慰着他,尽量减轻他的压力。可在我自己心中,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沉重压力。
其一是因为根据检查结果显示,他的身体情况并不是很好,冠心病,亚急性心梗,冠脉严重弥漫病变,前降支,回旋支高度狭窄,右冠闭塞,而且未见侧支显影。严重的三支病变,内科无法做支架,只好给他搭桥;
其二则是因为作为一名同龄人,我非常理解压在余扬身上的担子有多重。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,辛苦打拼,和老婆携手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量,身兼数任,压力如山,不容易啊……
但面对病人,我得收起担忧。因为作为一名医生,我唯一能帮他做的就是治好他的病,不让重病再为这个普通的家庭覆上一层阴霾。
思索着,耳畔传来余扬笑吟吟的话语:“好嘞,谢谢你啊,杨医生,我信你的!”
很惶恐,也很珍惜,有这样一个配合的病患是医生的福气,但正因为如此,我也愈发知道自己肩负的,是何等绝不敢辜负的重托。
我告诉余扬:手术定在下周一,9月9号,当天的第二台。
3
手术如期开台。
起初非常顺利:余扬的乳内动脉较细,血流好,前降支切开处有病变,1.5的分流栓可以塞进去,吻合后血流20多毫升,阻力低,吻合效果不错。
这让我的心里稍微舒了口气,前降支是心脏最主要的一根血管,做好这部分就已经解决了不少麻烦。但接下来的手术并不容易,因为余扬冠状动脉病变严重,管腔细小,前壁菲薄,后壁严重钙化,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高。
于是我深吸一口气,和同事们一起继续往下“攻坚”,又是一番淋漓酣战。
总算搞定,但我自己对这个结果并不是很满意:余扬前降支流量不错,血压稳定,然而吻合后其他血管流量不算太好。
回想过程,我很确定吻合没问题,原因应该是余扬冠脉细小。但无论如何,这个结果我不是很满意,总觉得有点遗憾——尽管通常来说,手术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结束了,可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:余扬只有48岁,将来的路还有很长,估计很难有再次做搭桥手术的机会,难道真的就到此止步吗?
麻醉师问询:“杨医生,是不是要给鱼精蛋白中和肝素?”
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(供图:杨成医生)
我知道这是麻醉师在问我要不要结束掉手术。但我的心告诉我,我还不愿就这样结束,于是我回答:“再等等,我想想。”
脑海中正在经历着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,我仔细回想吻合的过程,确实没问题,要结束这台手术吗?
犹豫着,耳边忽地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,那是余扬在说:“好嘞,谢谢你啊,杨医生,我信你的!”
瞬间,我心中有了决定:余扬他既是我的病人,也是我的同龄人,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,这一次手术要尽量给他最好的结果。
“重做吧,这么年轻。”我定声道。
于是重新固定心脏,拆掉吻合口重新吻合,接下来,我们又将面临一场凶悍的战役。
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个出于善意和责任的决定竟会如一颗深海炸弹般,引发海啸般强烈可怖的危机——是的,也就是我在一开始向你讲述的那一段故事,那一段与死神抢人的故事。
那么,让我们接着上面,继续说下去吧。
4
年9月9日,那个笑起来憨厚老实的余扬,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余扬,正濒临死亡,命悬一线。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善意的决定而起。
一时间,我的身体被“恐惧”占据、支配,情绪开始实体化为一颗颗冷汗,从我脸上滚落,浸透了我的手术服衣领,湿哒哒地黏在我的脖颈处,还有几颗豆大的冷汗顺势滴落到地上……
“啪嗒——”汗滴虽小,神奇的是我竟然在恍惚间听到了这振聋发聩的声音。
瞬间清醒过来,我竭尽全力地大喊:“快叫体外循环组!”
体外循环组的医生以最快的速度安装了体外循环机,而我则一只手替余扬按压心脏,一只手给他缝合主动脉荷包。
由于循环的障碍,余扬的心脏很胀,鼓鼓的。给他右心房插上管,就像拧开一瓶被疯狂摇晃过的新可乐,黑褐色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,如火山爆发之势。好在经过一番努力,管子终于都插好了——体外循环开始!
体外循环为余扬提供了动脉循环的动力和人工肺的氧合,终于,他的心脏放松了,血色也变红了,不用除颤,心脏也已经自动恢复到了正常有节律的跳动,手术室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亦因此消散了几分。
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(供图:杨成医生)
由于先前那番奋力与死神的全力搏斗,我的声音已经变得喑哑低沉,像一只疲倦的野兽,汗水也浸透全身,迷蒙了双眼,我有些看不清眼前。
“帮我擦擦汗。”我埋着头拜托护士,允许自己休息片刻,为接下来的苦战做准备。
休息片刻,我的体力恢复不少,是时候重新开始了。默默为自己打着气,清理了一下手术台,擦干撑开器上面的血迹,我又将为了余扬的生命奋力前行。
现在有了新的机会,但如果搭桥不确切,余扬的心脏就不能恢复血供,他的心脏也就不能脱离体外循环的帮助而独立工作,他也就下不了手术台。
好在由于体外循环的辅助,我可以更容易地搬动心脏。在靠近左房室沟处,我看到大概1厘米长的血管,远端直接进入心肌,应该是回旋支,于是再搭桥回旋支。
效果立竿见影,余扬的桥血管血流开始明显改善,逐渐恢复到20多毫升。尽管如此,血压还达不到停机的标准。于是我放置球囊反搏,终于帮他脱离体外循环,余扬的心脏也重新恢复了独立自主的跳动。
又解决一个麻烦,我的压力小了不少,但心里依旧惴惴不安:由于早先的室颤,余扬的脑子也经历了热缺血,我不知道他明天能不能醒过来,希望千万不要不醒吧……
再担忧也于事无补,我只能在心中对自己默默打气:“杨成,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!专注!”
5
术后,余扬被送到了监护室,我也终于能够拖着疲惫的步伐,回到家中。
已是深夜了,我瘫软在沙发上歇息了片刻,但心中却始终放心不下,便掏出手机打给监护室确认余扬的情况。还好,包括血压、引流、瞳孔各种表现都还算稳定,但我仍然无法放心。
“余扬,你一定要没事啊……”我无意识地低语道。
思虑着,思虑着,当夜无眠,困倦不堪,但我依然在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半不到就赶到余扬的床旁。
监护护士说,余扬大夜班尿量和引流量都正常。而此刻,余扬生命体征稳定,升压药也不多,看样子活下来应该没问题。但我想要的,绝不仅仅只是余扬活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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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默着站在床头,我凝视沉睡着的余扬,清晨暖黄色的阳光柔和地抚过他的脸,像电影里的定格画面一样美好,带给我几分安定。
深吸一口气,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:“老余!”
嘿,他的眼睛睁开了!
就在这瞬间,我感觉到有一股酥酥麻麻感自脚尖而起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到我的全身。突然间,我就懂得了《睡美人》里王子看到公主醒过来时候的喜悦。这份重生的欣喜与爱情无关,只是出于医者对患者的关切!
“动动腿!”我又鼓舞着大声对他说,然后凝神屏气地盯着被子——嘿!他的左腿微微地动了一下。
“另外一条!”我继续充满期待地喊——如我所愿,他的右腿也微微地动了。
“太好了,没有脑梗!”
我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,余扬活动双腿这一幕在我眼里,简直堪比世界上最优美的舞蹈,这两天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没吃早饭的饥饿感也随之迅速涌上来。
走,到办公室吃早饭去!
我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办公室走去,尽管腿还有一些酸,脑袋也还没完全缓过劲来,但现在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,就连稀疏平常的早饭也格外食之有味,吃来分外香甜。
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(供图:杨成医生)
又过了两天,余扬回到病房了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查房时我问他。
“挺好!”他颇有活力地回答,还是那个有点憨厚的笑容。
“饮食呢,吃得好不好?”我继续关心他。
“好的很,总是饿!"他爽朗一笑,摸摸肚子。
我靠近一步,抓住了他的手,脉搏有力而且温暖:“不错!恢复得挺好!”
余扬老实笑着:“还是杨医生厉害,这次要多谢你!”
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,我想。不过也挺好,照这样下去,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健健康康地回家了,他的家人一定正在满怀期待和关切地等待着他吧。
又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被解救,又一个家庭可以继续完整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了——真好!
我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成就感,回到办公室坐下来。今天,还有一台手术要做,我得开始盘算下一台手术的细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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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为保护患者隐私,文中名字均为化名,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。
如果当时做一个不负责的医生,对患者少一些关心,或许杨成医生和余扬就不会遇到这么大的风险。
医院的院训所言“一切为了病人”,出于医德,他不会让治疗“够用就行”,出于人性,他也没办法对患者“得过且过”,即使这份高度的责任感,可能会为医生自己带来麻烦。
没办法,成为一名医生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——忙着、苦着、累着,却也快乐着、成就着、幸福着。
为了病人,甘之如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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